在与火明亮分别一年后,他从海口回西宁探亲聚会时,郑重地对我说: “我在海口收到过一张贺卡,上面写着——尽管你离开了果洛,但你在果洛的故事,仍像西北风那样传说着……’”他显得很激动,又继续说,“一个陌生人寄来这样的贺卡,说明我在果洛那几年的经历已变成了某种精神价值,这让我欣慰……”
火明亮最出风头的事迹,是他在1984年分配到大武中学后,去参加全州教育系统先进表彰大会。当王副州长表扬物理老师谌小鹏时,读成“kan小鹏”,火明亮在台下立即站起身来大喊道:“州长,那不念kan,念chen,他叫谌小鹏,你别改了人家的姓。”话毕,会场寂静无声。片刻后,众人悟过神来,窃窃私语,哗声一片。
王副州长在主席台上先是愣住了,后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一下身体,喏喏地说,哦,对,是我看错字了,是chen,chen小鹏老师,然后转过头低声问旁边人,这个人是谁?
有关于火明亮的故事,还得从他在青海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,被分配到果洛州说起。
果洛高原地处青海南部,平均海拔4200米,四季无夏,且四周被数座著名的大雪山围绕,交通闭塞,生活环境十分恶劣。一般人都认为没有家庭背景,学习成绩一般,或是犯了什么错误的大学生,才会分到果洛,也被戏称“发配”。
但火明亮不一样。在读大三前,便在西宁的《青海湖》和成都的《星星》诗刊上发过组诗,连续两年在校演讲比赛中获得第一名。毕业前他还被学校评为“三好大学生”。他以为自己会留在西宁,根本没想到会被分配到了果洛,所以一直赖在学校,拒绝前往果洛报到。
“如果拒不服从学校分配,后果不堪设想”——这位从火明亮考进到师范学院后就任他的写作导师,并在20世纪三十年代以教育出名,又在七十年代从沪上复旦大学援青的教育家范教授,很欣赏他,当他得知火明亮在毕业分配结束一个多月仍拒绝报到后,在学生寝室里找到了他,说:“这意味着今后你连就业的机会都丧失了,你不能因为不服从分配断了送前程,我建议你先去果洛,再设法调回西宁……”又说,“果洛州委书记格桑多杰,是青南四大藏族诗人之一,我曾给他的诗集写过几篇评论,和他的关系不错,我再冒昧给他写封推荐你的信……”就这样,火明亮念着老师的关怀,揣着到牧区体验生活的想法,来到了果洛藏族自治州首府驻地大武。
格桑书记平时政务很忙,即使休息日里来人,也多是谈工作。那日,忽见那个发表过诗歌,也是大武中学的火老师来拜访,而且这人还是范教授推荐的人,自是很高兴地放下工作,换了一种心情接待他,聊天中还拿出最近写的一首诗,让他提意见。火明亮也不客气,指点江山般地发表了自己见解,竟然得到格桑书记的肯定,还请他帮忙修改。
一个星期后,火明亮再去找格桑书记。他把修改过的诗稿工整地誉抄了两篇,把其中一篇寄给了甘南文联办的《格桑花》杂志,不料两周就收到录用通知书,格桑书记自然很是高兴,心里觉得他还真是个写诗的料,他对火明亮说:“欢迎你常来玩,果洛这地方写诗的人太少了”。
火明亮在大武中学的教学,虽然按教学大纲要求,也讲中心思想段落大意这一套,但却放弃对课本范文的讲解,而是用他早准备好的,课本上没有的,如老舍的《济南的冬天》,郁达夫《故都的秋》和魏巍《我的老师》一类散文,和另一位有着同样理念的余老师一起刻蜡板,再一张一张地油印出来,分发给学生阅读。他在课堂上花大量时间,讲解这些文章结构,重点培养学生们的写作能力。学生们对这类文章显得比课本上的范文更有兴趣,写出来的作文比抄写报纸上的空话废话好许多。火明亮还成立了“野丁香”文学社,每周六下午组织学生们讨论。这活动颇爱学生喜爱。
我和火明亮的认识,完全是个偶然。有天我在州图书馆借《马尔克斯中短篇小说》集子,正好被他在旁边看到,当即主动跟我打招呼,说能借这样书的人,肯定在写东西,事实上那时我确实是个文学青年,我俩便在图书馆聊了一会喜欢的作家和写作,分别时互留了单位和电话。几天后他便到办公室找我说:“我准备在大武中学办个油印杂志,发些大武地区作者的文章和学生们的作文,希望你能帮忙给学生们写写评语”。
火明亮在课堂上忽视教学大纲的做法,让石玉玺校长大为不满,严厉地对他说,我们大武中学是全州样板中学,家长在注视着我们的一言一行,我们培养学生的目的,是要通过考试上高中上大学,我们不培养作家,也不是培养诗人,如果你继续误人子弟,就请你走人。
火明亮和他辩论起教育方式的问题,辩着辩着,语言就充满了火烟味,发展成了吵架,火明亮用蔑视的口气说,“你这个校长还是川大毕业的,懂不懂教育?”石校长反讽说:“你既然懂教育,这明显就是故意在捣乱教学的正常秩序,破坏教学质量,教育是为了什么,你如果不知道,我给你上上课。”
俩人说到激动处,甚至有了身体的接触,被旁边的老师拦开。这下全校的老师在无形中分了两派,有赞同火明亮,有赞同石校长的,这在大武中学,是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件。最后石校长要求全体老师,包括火明亮必须按教育大纲来上课,如果谁违犯,谁就走人。
火明亮继续把学生的作文拿给我写点评,然后印在那本油印的《野丁香》上——这本油印杂志一度在大武地区很流传。石校长见火明亮仍我行我素,被彻底惹怒,便把他的所作所为汇报给主管教育的王副州长,王副州长正是被火明亮在大会上纠正过读错音的那位领导,内心的怨气一直没消,现在石校长送来这么个机会,自然十分支持他的意见,有了后盾的石校长,也就有恃无恐地把火明亮的人事关系退回州教育局。
这行为超出了火明亮的预料,有点不知所措,不过很快就清醒过来,找到格桑多杰书记反映了情况,最后解释说,自己这样做主要是想开拓学生的视野,真正提高学生们的写作水平。
格桑书记说:“我理解你的出发点是好的,但做法不妥,升学率上不去,不仅影响大武中学,甚至影响整个果洛地区的教育质量……”。格桑书记给果洛州文联主席孙明轩打了个电话,说“让火明亮给你的《白唇鹿》当诗歌编辑吧,正好考察一下他到底有没水平。”这样,火明亮因祸得福,进到了梦寐以求的州文联,当起了诗歌编辑。杂志社早已有两个编辑,一个叫王孝力,陕西师范大学毕业,并在《长安》杂志当过一年编辑,果洛州是以专业人才引进的,享受高级人才待遇,实际上他和王副州长是亲戚关系。另一个韩梅兰,西北民族大学毕业,撒拉族人,少数民族,她父亲在五十年代中后期,和王副州长在牧区一起工作,并在同一顶帐篷里住过几年,是患难朋友,后来她还嫁给了王副州长的侄子,她和王孝力也因此成了亲戚。两人自然合成一派排挤兑火明亮。
天下的事有时很巧合,当然跟大武这地方太小有关。某星期天,火明亮去水井巷川味小饭店吃饭,正好遇到旁边有四个人,一直唾液横飞,用特别高的声音和嘲笑的口气,议论几个西宁来的小伙打架的事,还不停地敲打着碟碗,发出刺耳声,这让他心烦意乱,站起身过去他对他们说,哎,这是公共场合,能不敲碗低声说话吗?
其中一个小伙说,哟呵,碰到公安局的人了,管的宽呀?另一个人走过来拍拍他的脑袋说,你牛呗?第三个人更是朝他的菜盘吐口水,然后四人皆面露淫笑。火明亮恼羞成怒与他们论理,结果四个人围着他推搡,也不知是谁还一拳头打在他的头上,他也回了一拳,被打的那人说,又不是我打的,你打我干啥?说罢扑上来打他,剩下三人也在混乱中把他打得鼻青脸肿。
其中一个人在打完他后说,我知道你是文联的火明亮,你会后悔的,然后扬长而去。火明亮想报警,但认出打他那人是王副州长的侄子,怕再遭报复,便咽下这口气,一个人去了医院包扎了伤口,请了数天病假,害怕王孝力和韩梅兰看他的笑话。
打他的那人,确实是王副州长的侄子,也就是韩梅兰的丈夫。那天晚上,他到了王副州长的家,添油加醋地把火明亮在小饭店里如何怎么骂人,又先动手打人的事,给他的叔叔王副州长讲了一遍,韩梅兰也在一旁搭腔说,他私心很重,每期都用私稿,还不如把火明亮退回大武中学。王副州长说,他是格桑多杰书记的朋友介绍来的人,我得考虑格桑书记的感受。同时,王孝力也找到王副州长说,火明亮的手脚不干净,把几百本稿纸都带回他家送人做人情了,如果继续留在编辑部,以后还不知道出什么事呢。
年底,老主席退休,王孝力顺其自然地被提拔为主编,很快,他以火明亮没有正式编制为由,把他退回大武中学,并在宣布后的当天下班后,和韩美兰一起换了办公室的门锁,等第二天火明亮来上班时取自己的私人物品时,门都打不开了。而大武中学的石校长也以没有岗位为由,拒绝再接收,这就把他挂在半空中,像风筝一样飘着不知何去何从了。
那天下午,火明亮来找我,我看出他满脸惆怅,问他出啥事了?他只说我想喝酒,你下班后陪我喝场酒呗。在水井巷川菜馆里,他把这事给我说了,也许是喝多了,最后他用文艺腔说——我真恨自己,没有那么多心眼对付卑鄙小人,也真想杀了那些小人,以慰我这孤独的心。我笑着安慰他别胡思乱想了,你不是说过,你的老师让你来果洛体验生活吗,这就是生活呵。我俩一直喝到了晚上九点多,我的酒量比他大,扶着他摇晃着的身体往家属院走去,到了大门口,他坚决不让我再送他。到了第二天早上一上班,州医院的一个护士给我打电话说,火明亮说他一个人在住院,让你过来照看他。
我到医院才知道,在昨晚上我走后,他在过大门口那条一米多宽的水渠时,失去重心,一头栽进了河渠。高原上的河水都是从雪山上流下来的,即使是夏天,河水也在零下几度。他已没力气爬上渠岸,就在冰凉的水中泡好很久,几乎被冻僵时,才遇上学生路过这里时,听到他微弱的呼喊声,才被救出水渠,躲过一死。
火明亮在医院疗好伤后,被格桑书记叫到办公室说:“你到党校继续当老师,工资高还清闲,重要的是,这回你可以不考虑升学率,真正教学生们学写作,如果你能为果洛培养出一个作家或者诗人,就是你的大贡献,就没人敢说啥话了。”
火明亮只好到党校再次当了语文老师。他在班里极力鼓动那些干部身份的学生们写作,再次把在大武中学办的油印刊物《野丁香》又给恢复了起来。学生们都是单位里副手或能说上话的人,便利用单位的资源,把纸张、油墨、甚至打字员都叫到党校,一起打印装订他们作品的《野丁香》,而且《白唇鹿》每期都会转发上面的文章或是诗歌,让火明亮特别有成就感。
这些学员当中,有个叫蒋美丽的女生,对文学有兴趣,常提出写作上的问题。火明亮常在私下给她辅导,还故意把期中考试作文题透露给她,她早早准备好草稿,分数就在前三名。火明亮又把她的作文当范文在课堂上讲解,这让班里一些同学不以然,说她写不出这样的文章,是抄袭。火明亮反驳说,那你把她抄袭的原文找出来对比,找不出来就证明是她写的,我希望大家虚心向她学习,而不是嫉妒。
之后俩人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,有了恋爱的苗头。蒋美丽对火明亮说:“我丈夫是原州民贸公司司机,两年前的冬天,在阿尼玛卿雪山顶上翻车去世,我是个单身,你是从大武中学出来的,知道石玉玺校长吧,我是他的妻妹。”火明亮惊讶不已,再次感叹大武真是太小了,谈个恋爱都能碰到以前格格不入的对手的妻妹。他实在想笑,把恋爱的消息故意传到了大武中学,想气气石玉玺。果然,蒋美丽受到姐姐和姐夫的坚决反对,石玉玺告诉蒋美丽:“火明亮的人品极差,又是个不负责的人,在大武中学混得很臭,你千万不能信任这样的人”,但蒋美丽觉得火明亮有热情,会教人学习,还很关心她,不顾姐姐和姐夫的反对,一如既往地热恋着。
这时候的石玉玺,已被提拔到州教育局当副局长,在教育系统里有了话语权,他对火明亮的反感可想而知,所以常在不同场合散播他搞师生恋,枉为师表,甚至还加大他被州文联除名的原因一类话,一时让他名誉扫地,甚至有同学还当面问他,是不是真有这样的事。
火明亮追踪问源,得知这些坏话都是石玉玺说的,非常恼怒,一直想着如何报复,巧合的是,在某个星期天下午州委大门外的街上,无意中碰到了石玉玺迎面走来,他便堵住他责问和谩骂,最后俩人就动起手来。火明亮因年轻体力好,把石玉玺打得鼻青脸肿,最后竟然倒在地上昏迷不醒。第二天,他被大武派出所拘留,罚款一百元钱,等半个月出来后,又赔石玉玺赔了五百多元钱的医药费。
他被学校扣了一年奖金,行政记大过一次,并在大校教师大会上作检查,让他更为恼火的是,因为和石玉玺打架,蒋美丽的姐姐坚决不准她和火明亮来往,还威胁她说,“要是你敢和火明亮继续恋爱,我们姐妹从此断交。蒋美丽听了姐姐的话,主动和火明亮断了关系。火明亮虽极想挽回这关系,她一再找理由给拒绝了。火明亮见事已至此,也不再留恋,盘算着如何离开果洛。
1992年元月邓小平南巡深圳讲话后,近几年分配来果洛的那数批大学生,嗅出了改革开放的风向,闻风而动,都以自己的专业为敲门砖,敲开了广东深圳各相关部门,陆续离开果洛高原,这批人的离去,像西北风吹过大武河滩上的枯草,把果洛吹入零下四十度寂静的冬天。
火明亮在1992年8月去了海口,在那待了两个月,先到广播电台和刚创刊的杂志社找工作,都没被录用。而彼时教育系统极需要大量的优秀老师,于是在海口一中试上一周课,被正式录用,办完所有入职手续后返回大武,到果洛州党校办理辞职手续。
那天下午,他叫我再次来到水井巷那家川菜馆里吃饭,还没等炒菜上桌,他倒是一口气喝了至少二两青稞酒,我劝他少喝,他一扬手又一杯就下了肚,然后爬在餐桌上呜呜咽咽地痛哭起来,说“我在果洛这些年如丧家之犬,四处碰壁,还被人打,住过监狱,没有容身之地,只能落荒而逃……”我劝他了几句也劝不住,索兴就让他尽情地哭诉个够。
第二天早上,我去送他,他就像当初来果洛时那样,显得很孤独,孓然一身坐上长途班车,在班车启动时,才看着我挥了挥手,又把头缩回衣领里,可我清楚地看到他满脸的泪痕,在太阳的斜照下泛着一丝的冷光。
在火明亮离开后的某天,我碰见格桑书记。我刚问完好,他脱口而出,“你那个朋友火明亮是个很有才气的青年,当教师办杂志都有一套,只是太学生气……果洛落后,太需要像他这样有想法有能力的人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