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儿女英雄传》第三十二回(下篇):邓九公关心身后名 褚大娘得意离筵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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安老爷听邓九公讲了半日,再不想他益发有这等见解,恰好这句话,又正搔着自己痒处,先端起酒来,一饮而尽,说道:" 这更是我的事了。九哥你既专诚问我,我便直言不讳,你要这宗东西,也不必等到你二百岁后。古人朋友,相交忘形,有生为立传的,还有生吊月祭的;如今你我也不必作这骇人听闻的事,待我把老兄的平生事实,作起一篇生传来,索性请老兄看过了,将来再镌上那碣碑上。但是那块匾上的' 名镇江湖' 四个字,只好留作个光耀门楣的用处,锈在碑上,却不合款,老哥哥你必要用,也不妨人这篇文章里,一并镌在碑陰上。" 安老爷才说到这句,早不是他的意思了,嚷道:" 喂!老弟,你给我的大笔,倒要弄到后面去,那正面可还配用什么呀?" 安老爷拈着那小胡子,想了想说道:"依我的主意,那正面要从头到底,居中镌上清故义士邓某之墓的一行大字,老哥哥你道如何?" 他才听完这句话,乐得把那桌子一拍,拍得桌子上的碟儿碗儿山响,说道:" 着!着!着!是这么着!这话我心里可有,就只变不过这个弯儿来,真少不起你们这文字班儿的,就结了。" 说着一叠连声儿的,叫快取热酒来,换大杯来。公子连忙站起,用大杯亲自给他斟了一杯送过去。他也不管那酒的冷热,双手端起来,咕嘟嘟一气饮尽,向安老爷照着杯告了个干,说道:" 老弟呀!我邓振彪这就足咧!" 当下两席上见他这等豪饮,一个个都替他高兴,只有褚大娘子听见他父亲提到身后的事情,心中有些难过,勉强笑道:" 人家二叔今日给送行,你老人家不说找个开心的兴头话儿说说,且提八百年后这些没要紧的事作甚么?这叫作清晨吃晌饭,早呢!" 她只管满脸笑容那里这样说,却不禁不由得鼻子一酸,那说话的声音早巳岔了。邓九公这边说道:" 姑奶奶,这话你不懂,你过来,我说你听。" 褚大娘子只得过这边来。安公子见了忙离席让座,连褚一官也站起来。张老才要谦让,被邓九公一把按住,说:" 张老大你别动。" 因和他女儿女婿说道:" 你两个可别把这话看作没要紧。不是我同你二叔的交情,说不到这里;是这交情,不是你二叔这个人,也说不到这里;这才是八百年难遇的第一件兴头事。方才的话,你俩都听明白了,没别的,你两口儿就至至诚诚的,给你二叔磕个头,算替我谢谢他。" 女儿女婿果然转过身来,望着安老爷便拜了下去。慌得安老爷离座出席,忙拉起褚一官,又向褚大娘子作揖答礼,说道:" 这礼从何来?这是你老人家的醉命了。" 便回头向安太太道:" 太太快让大姑奶奶归座去。" 这个当儿,金、玉姐妹早陪着过来,就便把她让了过去,安太太也出席相迎;不想她将走到席前,望着安太太又磕下头去。安太太连忙搀起来道:" 姑奶奶,这是怎么说?就讲你二叔为你老人家,也是该的;可与我甚么相干儿,你行起这个大礼来?" 褚大娘子站起来道:" 我给老人家磕这个头,可另是一件事。我从在我们青云堡庄儿上见着你老人家那一天,也不知怎么,我心里只和你老人家怪亲热的,就想认你老人家作个干娘。因为关着我妹夫子这承继妈妈亲戚,我总觉我不配;到了这回来了,我还没打回这个妄想去。谁知那天我们老爷子,在我何亲家爹祠堂里,才说得句叫我们这位小姑奶奶,叫二叔二婶声父母,就把她惹翻了,把我也吓住了,今日之下,她倒作了你老人家的嫡亲儿女,我这干女儿可倒漂了,我越想越有点子眼儿热;此刻我父亲和二叔,交到这个分上,借着我们这小姑奶奶的光儿,我总得叫我们老玉声妹夫子,我也不怕人笑话。我奴才亲戚,混巴高枝儿,我今日可算认定了干娘咧!" 把安太太喜欢得拉着她的手,说道:" 姑奶奶,你那里知道我这心里,也和你一样的想头呢!只是我通共比你大上十几岁呀!我怎么说得出口来呢?你既这么说,我正少个女儿,你就算我的女儿!" 她听安太太这样说,更加欢喜。

才待归座,邓九公那边早又嚷起来了。只听他向安老爷道:" 了不得,了不得,我又落在后头了。我从那天,听见这张姑奶奶劝我们姑奶奶那番话,我就恨不得立刻叫她声好孩子,想要认她作个干女儿;不想我的干女儿没得认成,倒把个亲女儿叫弟夫人拐了去了;我有没的那么个女儿一般的徒弟,又被你们抬了来了;张老大你想想这事,莫非欠些公道? "张老是个老实人,只望着安老爷笑。

安老爷还没及答言,褚大娘子那边早望着张金凤说道:" 听见了哇!我可不管你本人肯不肯,我先肯了。你们姐儿俩里头?我总觉得你比她和我远一层儿似的,我这心里可就有些丝丝拉拉的;这一来好极了,就只得问张亲家妈答应不答应了。" 因说道:" 亲家妈怎么样罢?" 张亲家太太把嘴向安太太一努,说道:" 那是她家的人,我当不了他的家,我可有啥儿说的哪!多个人儿疼不好呀。" 安太太便道:" 这更有趣儿了。" 褚大娘子听说,早一把把张姑娘拉住,要过那席去。

张姑娘笑着,只看婆婆的眼色。安老夫妻便叫她快给干爷行礼;邓九公乐得前仰后合,说了许多兴头话,说:" 我这才气平些儿。" 因又和安、张两亲家干了一杯,说道:" 再不想一句话,和我们张老大又结了一重缘。" 这个当儿,那边舅太太早把何小姐揽在怀里,笑道:" 我的孩儿呀!快来罢,幸亏我在船上,先把你认下了;不然,你瞧他们爷儿们,娘儿们,这阵横抢硬夺的,还了得么?" 何玉凤也捂着嘴笑个不住,说道:" 娘放心,我是再没人抢的了,这屋里的几位老人家不差甚么,八面儿我都占下了。" 一时安老夫妻便叫公子给邓九公行礼。

邓九公也叫公子带褚一官过来,给安太太磕头。将磕完了起来,褚大娘子大马金刀儿的坐在那里,和他女婿说道:" 还有舅母和亲家妈,得认亲呢?劳动你再磕头罢!" 褚一官倒也会凑趣儿,趴下就磕。

舅太太是坐在里边,有个张太太挡着出不去,只得说:" 姑奶奶这个闹法儿。" 连忙摸着头,把手儿还了个礼。张太太她也拜了一拜,说道:" 咱可就都有骨血儿管着呀!算一家子咧!" 说得大家哄堂大笑。那褚一官过那边去,又拜了张老。只这一阵辞拜,何小姐早暗暗的拉了张姑娘一把,又向公子递了个眼色,三个人便走到褚大娘子跟前,何小姐先说道:" 我们承姐姐这样亲热,今日也该服侍服待姑奶奶了。" 说着,便满满斟了一杯送过去,褚大娘子乐得一饮而尽。才得喝完,张姑娘又奉过一杯来。她便笑道:" 你们就这样轮流着灌我,我也愿意;我到底也姑奶奶了哇。" 说着又是一杯。她姐妹两个才闪开,早见公子斟过一个大杯来。她道:" 这一大下子,可不是玩儿的,还是那个小些儿的罢。" 张姑娘一旁低声说道:" 好意思的!这么大个兄弟敬老姐姐一杯酒,干回他去。" 这位娘子,那好胜的脾气儿也有些和乃翁相似,便也接过来,一气饮干。

登时吃得她杏眼微醉,桃腮添晕,一手擎着个空杯,一手指着公子,咬着牙,纵着鼻儿笑容可掬的说道:" 小舅爷子,搁着你就是了。" 公子因父亲在那边,只笑着不敢多说,心里却想着一句圣经贤传,暗说怪道:" 说是不知子都之美者,无目者也。" 只他四个一阵乱舞莺花,慢讲安、张二家两双老夫妻,看着十分欢喜;一个邓老头儿,直乐得话都没了,只张着个大嘴,呵呵的傻笑,不由得手够酒,酒够口,酒到杯干。

一时主客几个,眼界里无非乐境,耳轮中都是欢声,便是那些服侍的人,无不一个个接耳交头,颂扬叹赏,甚至那楼头的更鼓,都觉筹添短漏;座上的灯花,也知笑展长眉。只这席离别小宴,直把他几个天理人情的人,彼此连络了个合意同心,连这部《儿女英雄传》的书,也给穿插了个套头裹脑。那邓九公直喝得眼睛有些粘糊糊的,舌头有些硬橛橛的了,还在那里左一杯右一盏的连叫斟酒。褚大娘子恐怕他父亲明日起不来,误了上路的吉时,好劝歹劝的拦了两遍,他还吃了个封顶大杯,才尽欢而散。

到了次日,那些行李车夫,都是前两天装载妥当,自有他的伴当押着,起五更先行。才得天亮,他父女翁婿和那个孩子,以及下人,早巳收拾了当,吃了些东西,便要告辞。这等一般热肠人,彼此厮混了许多天,怎生舍得?不必讲那褚大娘子拉拉这个,看看那个,已经哭得泪人儿一般;只那邓九公一一的辞过众人,到了何小姐跟前,他也就忍泪不住,勉强说道:" 姑奶奶,师傅把你送到这等个人家儿来,师傅没有甚么惦记你的咧!你倒也不必记挂着师傅。" 交代了这句话,他便一回身拉住安老爷说道:" 老弟呀,我和你此一别,不知今生可得……" 说到这里,早巳满面泪痕,往下说不出来了。幸而安老爷是个豁达人,说道:" 老哥哥不消如此。你我今日暂别,不久便当欢聚。" 他一手擦着眼泪,摇着头道:" 老弟你这句话,愚兄可有点儿不及信了。" 安老爷道:" 九哥且莫讲人生聚散无常,只你此番来京,可是算得到拿得稳的?况且转眼就是你九十大庆,小弟定要亲到府上,登堂奉祝,就便把昨日说给你作的那篇生传带去,当面请教。" 他听了这话,擦干了眼泪,望着安老爷道:" 老弟你这话当真?" 安老爷道:" 小弟平生不敢轻诺,况在老哥哥跟前,岂肯失信?" 他便一手拉着安老爷的手,一手指着说道:" 老弟,只你这一句话呀,老天准留哥哥多活几年等着你!就是这样,哥哥走了。" 说着,他松了安老爷的手,头也不回,带了褚一官往外就走。这里褚大娘子见他父亲走了,也不好流连,只得辞了安太太一行女眷起来;安太太大家一直送出腰厅才回。邓九公站在大门外,催着他女儿上了车,他随后上车才走。

安老爷头一天,就差人在彰仪门外三藐庵备下茶尖,便也和公子送下去。走了约莫三五里地,路旁有座大庙,早见褚一官圈马回来,说他老人家要到庙里磕个头,也请二叔下来歇歇。

安老爷只得跟了他到庙前下车,看了看那庙门写道着" 三义庙" 三个字;进去里面,只一层殿。原来是汉昭烈帝和关圣、张桓侯的香火。安老爷向来是位重儒不佞佛的,等闲不肯烧香拜庙,只有见了关圣帝君,定要行礼;等邓九公磕过头,自己带了公子,也拜过神像。那邓九公便在神座前,向安老爷说道:" 老弟,我晓得你定要远远的送一程,才肯回去。但是此去,前途还有张老大和老程师爷诸位候着呢!大概我们各行里的亲友,也在那里。老弟你就送到那里,也不得久谈。常言道得好:' 送君千里终须别'.到了你我的交情,大概还见得过这三位尊神,咱们就在这神圣面前一别。" 安老爷固是不肯。他道:" 你我的心,关帝菩萨看得明白,何必如此!" 安老爷见他这样说法,倒也不好相强。当下这边父子两个,那边翁婿两个,只得各各作别。一路出了庙门,大家道声珍重,望着他车辚辚,马萧萧,竟自长行去了。

安老爷自他走后,便张罗张亲家的搬家,他两口儿择吉,搬过祠堂西边那所新房去。一应家具,安置得妥当,看了看头上顶的是瓦房,脚下蹈的是砖地,嘴里吃喝是香片茶、大米饭,浑身穿戴的是镀金簪子、绸面儿袄,老头儿、老婆儿已是万分知足。依安老爷、安太太还要供茶供饭,他两口儿再三苦辞。

安老爷因有当日他交付的、何小姐在能仁寺送张金凤那一百两金子,不曾动用,便叫他女儿送他作了养老之资。张老又是个善于经营居积的,弄得月间竟有数十串钱进门。他两口儿却仍照居乡一般辛勤,撙节着过度,便觉着那日月从容之至。只是他两个时常要过前面来,看看望望,家里却短一个支使看家的人;就用安老爷的家人固是不便,便是内面雇个不知根底的人来,也不放心;又兼他守分安常的惯了,不肯才有几文钱,便学那小人乍富行径,立刻就添些新花样,闹个跟班儿的。却也正在为难,谁想事有凑巧,给他送了一个人来。你道这人是谁?

原来第七回书讲的他当日带着女儿要到东京投奔的那个亲戚,正是那张太太娘家的一个哥哥。这人姓詹,名典,他有个小名儿,叫作光儿。他本是带着家眷,在东京一个粮行里给人家管帐,就那里养了个儿子,因是七夕生的,叫作阿巧。

那阿巧才得十一二岁,且自乖觉。詹典在东京一住十余年,却也赚得几十两银子在腰里,落后来因行里换了东家,他就辞了出来。要想带了老婆孩子回家,把这项银子和张老置几亩田伙种。他那里起身要回河南来,正是张老夫妻这里带了女儿要投东京去,路上彼此岔过去了,不曾遇着。及至到了家,正碰见荒旱之后,瘟疫流行,那詹典在途中本就受了些风霜,到家又染了时症,一病不起,呜呼哀哉死了。他妻子发送丈夫,也花了许多钱,再除了路上的盘缠,那几十两银子也就所剩无几,只得权且带了个十来岁的儿子,勉强度日。这个当儿,见了从京里回来的乡亲们,十个倒有八个讲究说,咱们这里的张老实,前去上东京投亲,不想在半路招了个北京官宦人家的女婿,现在跟了他女婿到京城享福去了。詹典的妻子听得这话,想了想自己正在无依,孩子又小,便搭着河南小米子粮船上京,来投奔张老,想要找碗现成茶饭吃。从通州下船,一路问到这里,恰好正在张老搬家的前两天。安老爷、安太太是第一肯作方便事的,便作主给他留下,一举两得,又成全了一家人家,正叫作勿以善小而不为。你看他家总是这般作事法,那上天怎的不暗中加护。

安老爷才把亲家安顿停妥,不两日就是何小姐新满月,因她没个娘家,没处住对月,这天便命他夫妻双双的到何公祠堂去行个礼。张老夫妻如今住得正近,况且又有了家了,清晨起来,便到东边祠堂来预备代东,候安公子、何小姐行过了礼,就请到他家早饭,把女儿张姑娘也请过来,也买了些肉,宰了只鸡。只他那詹嫂和阿巧,一个买,一个作,倒也弄得有些老老实实的田舍家风。三个人吃得一饱回来,晚间便是舅太太请过去。那时因褚大娘子起了身,腾出西耳房来,舅太太仍泪搬过去;公子和金、玉姐妹,便在那边吃过晚饭,直到起更,才过这边来,先到上房侍候父母公婆安置,才一同回居。过了两日,安太太便吩咐人,把那新房里无用的锡器、瓷器、衣架、盆架等件,归着起来,依然把那座碧纱橱安好,分出里外间。

张姑娘叠着精神,要张罗这个姐姐,两只小脚儿哆哆哆哆的,带了一班妈妈、仆妇、使婢把铺设贴落,收拾得都和自己屋里一样。果然把他三人那幅小照,挪过这边卧房来,就那张弹弓、那口宝刀挂在左右,把那圆端砚摆在小照面前桌几上,归结了他三个一段美满良缘的新奇佳话。何小姐也帮了她,登时桌子板凳的,忙个不了。他两个被此说一阵,呕一阵,笑一阵,一时真算得占尽儿女闺房之乐。

只可怜安公子经她两个那日一激,早立了个一飞冲天、一鸣惊人的志气,要叫她姐妹看看我这安龙媒,可作得到封侯夫婿的地步?!因此邓九公走后,忙忙的便把书房收拾出来,一个人冷清清的下帷埋首,和那班三代以上的圣贤苦磨。这日直磨到二鼓,才回房来。金、玉姐妹连忙起来,迎着让座。张姑娘问道:" 你看我给姐姐收拾的这屋子好不好?" 公子里外看了一遍,说:" 好极好极,偏劳之至。" 张姑娘道:" 我们爬高下低的闹了一天,亏你也不来帮个忙儿;本来姐姐的事情,罢咧!可怎么敢劳动你呢?" 公子道:" 你这个人怎么这等不会说好话,非是我不来帮忙儿,要说这些挂画焚香是风雅事我不喜作,也是我欺你两个;我自承你两个那番清诲之后,特悟出这些事最于用功有碍,所以古人说:' 注虫鱼者,必非磊落之士也。' 正是这个用意。你且让我一纳头,扎在子曰诗云里头,等我果然把个举人进士骗到手,就铸两间金屋,贮起你二位来,亦无不可,不强似今日的帮忙。" 金、玉姐妹两个再不想那日一席话,一激竟把他激成功了,也暗自欢喜。何小姐便说道:" 妹妹说的是玩儿话,其实还不是她们丫头女人们拾掇的,我们两个也只跟着搅了一阵,倒是才说也要给我绣那么一块愿,挂在这卧房门上,你给想三个字呢!" 公子略想了一想,说:" 就用那屋的三个字就很好。" 何小姐道:" 这你可是塞责儿了。" 公子道:" 非一瓣心香的瓣字,却就是小照上那红袖添香伴着书的伴字。你两个人从此一位便可称作伴香女史,一位便可称作瓣香女史,我便可称作伴瓣主人;只是我又恐防你们嫌我这风雅,这三方图章,也只好等后年春闱之后再讲罢。" 那金、玉姐妹两个听了,也深服他这心思敏捷,各各道妙。过了几日,张姑娘闲中,果然照样给何小姐绣了" 伴香室" 三个字,装潢好了,挂在她房门门上。

这晚他三个在何小姐这边,谈了这一番,那天也就将近三鼓。张姑娘站起来道:" 不早了,我要回房睡了。" 何小姐一把拉住她道:" 今日可不许你空身儿走,我要烦你顺带公文一角。" 张姑娘早巳明白,只得摔手要走,怎奈被何小姐拉住手,再摔不脱,只得向何小姐耳边说了句话,何小姐这才放手,说:" 滑再滑不过你了,也不知真话啊,也不知赚人呢?" 张姑娘正色道:" 岂有此理!我要这样赚姐姐,说玩儿话的事小,那不是在姐姐跟前另存一个心了么?" 她说定这话,才待要走,忽又想起回来说:" 等我索性把今日的事情,张罗完了再走。" 因把桌子上的那盏灯拿起来剪蜡花,向安公子、何小姐说道:" 上月今日,就是我送二位人的洞房,今日还是我送二位贺新居。" 说着便拿着灯,前面照着,往卧房里引去,他两个也只得笑吟吟的随她进去。只见她把灯放在房里桌儿上,又悄悄的向何小姐道:" 姐姐你老人家,今日可好歹的不许再闹到那夜事儿咧!" 何小姐听了,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,只赶着要拧她的嘴,她早一溜烟过西间去了。安公子看了这番光景,心里暗说:" 我依她两个的话,才用了几日的功,她两个果然就这等欢天喜地起来;然则她两个那天讲的,只要我一意读书,无论怎样都是甘心情愿的,这句话真是出于肺腑了。幸是我那天不曾莽撞,不然,今日之下,弄得一个扭头别项,一个泪眼愁眉,人生到此,还有何意味!" 只他这等一想,那奋发用功的心,益发加了一倍。却又着了点儿书魔,因拍手和何小姐笑道:" 我安龙媒经师傅和我讲了半世的《论语》,直到今日看了你姐妹两个,才明白' 《关睢》乐而不婬,哀而不伤' 这句书,是怎的个讲法!" 这正是:春风时雨同沾化,绛帐应输锦帐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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