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谷雨,春天的尾巴,距离盛夏,只隔着一帘幽雨。回望整个春天,桃花、杏花、樱花、梨花、海棠花,它们开过又凋谢了,在春日的暖阳中绽放过自己。暮春时节,天地逐渐被一片绿意葱茏统治。“应是绿肥红瘦”,一位数百年前的诗人如此喟叹春的消逝。相比现代人,古人对于时节的推移更为敏感。花开的时候,他们赏花、咏花,花谢的时候,他们惜花、叹花。甚至在科举考试中,他们也将感喟时节的文人情绪作为考试的题目。晚清的一次科举考试中,某主考官的命题就是“淡烟疏雨落花天”。其中有一个考生,别出蹊径,写出了这样两句,“花落春仍在,天时尚艳阳”,博得了主考官的青睐。这个主考官很有名,直到今天,他依然是许多人的人生导师,他叫曾国藩。这个考生也很有名,但他有一个也很有名的曾孙,俞平伯;以及一个更有的学生,章太炎。我说的这个考生是俞樾。大约也是在一个春日,俞樾走进了繁华的帝都。他是来参加科举殿试的。帝都的春日不像俞樾的家乡江南那么美。江南的这个时节,草长莺飞、疏淡烟,一派旖旎景象,陌上有美人结伴踏青,有士子登山临水。而三月的帝都,春寒料峭,大风吹起尘土迷住行人眼睛,天地间一片灰头土脸。但年轻的俞樾依然被帝都的气象吸引了。他眼中的帝都,宏伟而庄严,皇帝端坐在紫禁城的中心,左右着帝国的命运,各级官员则如同众星,行走在大大小小的中枢衙门之间。这里还有最渊博的学者,最有才的文士,那些引领整个帝国文化风气的诗章在这里产生,那些建构帝国意识形态的经典从这里流出。甚至帝都普通老百姓的言谈之中,都透出一股子傲慢与深邃。这都让俞樾深深为之着迷。俞樾长出了一口气,整了整衣衫,正了正帽子,做好了投身其中的准备,此时的俞樾,已通过了会试,下面需要面对的是保和殿复试以及随之而来的殿试。就在复试中,他遇到了感佩一生的恩师--曾国藩。礼部复试的诗赋题目是“淡烟疏雨落花天”。这是一道典型的伤春、悲春的题目。中国传统诗词中伤春悲春的名句太多了,如何写得有新意,是应试的举子们需要考虑的问题。但俞樾巧妙地避开了伤春、悲春的主调,以“花落春仍在”答卷。花虽然落了,但春天还在,春天之后又是生机勃勃的夏天,正是一年中最勃发向上的季节,何伤之有?所以下一句,他写到“天时尚艳阳”。他的答卷得到了阅卷考官曾国藩的激赏,曾国藩赞他“他日所致,未可量也。”当时的曾国藩正处于事业的上升期,正渴望有一番作为,正渴望效法历史上那些名臣,挽救大清狂澜于既倒。俞樾的积极进取契合了他的心态。在他的主导下,俞樾被取为保和殿复试第一名。紧接着,在殿试中,俞樾获得了第十九名,从此,他成了帝国的一名进士,正式进入帝国的官僚阶层。得中进士的俞樾进入了翰林院,先是一名庶吉士,后任编修。帝国时代的翰林院编修,不仅承担着资料整理编校工作,而且要为皇帝起草诏书,接近权力的中心,前途不可限量,远远不是当今悲催的图书编辑所比。许多朝廷大员、封疆大吏都曾做过翰林院编修。几年之后,他出任河南学政,并任当地主考。这是一份“清贵”的工作。科举时代的主考官不同于当今的主考官,在当时,主考官不仅掌握着学子的命运,而且与学子有名分上的师生关系。每一次考中的学子,都要在名义上拜当次的主考官为师。政治班底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。此时的俞樾踌躇满志,他想必认为自己有资格挑战陈规了,有资格将自己的理念贯彻进帝国最重要的人才选拔考试了。所以,他颠覆了以往的命题规则。这种做法引发了考生的哗然。考生平时的应试训练都依循的是历年的真题,俞樾颠覆传统的做法令大多数考生无法应对。他们觉得没有考好是因为主考官不按常规出题。考生的哗然终于引起了俞樾政敌的注意,他的政敌借着这个机会弹劾俞樾,一击而中。俞樾被革职罢官。他的仕宦生涯结束了。有人说,上帝为人关上一扇门,必然会为他打开又一扇门。俞樾在学术中找到了人生的寄托。他带着妻儿与简单的行李一路南下,路过苏州市,被苏州的山水与人情吸引。“就这里吧。”俞樾留在了苏州,租了一个院子,开始了他维系后半身的授徒治学生涯。后来,他又辗转天津、上海、杭州、德清各地任教,桃李满天下。他的学生中有后来名满天下的章太炎、吴昌硕。后来,章太炎与黄季刚创立了“章黄学派”,影响了后世中国学术的治学方向,直至今日,能上攀“章黄学派”,依然是许多学院中人引以为豪的事。在他晚年,他长期居住在苏州曲园,后来,这里走出了另一位学者,俞平伯。在晚年,他被日本人尊称为中国当时最有学问的人,许多日本学者拖一名日本人来到曲园,请求他为他们选编一部日本人自己的汉诗选。他还是大书法家,现在苏州枫桥上的唐诗《枫桥夜泊》就是他临终前不久题写的。“花落春仍在”,俞樾的一生都与这句诗纠缠在一起,他因这句诗进入帝国的中枢,又依靠这句诗在遭受挫折时宽慰自己、勉励自己。最终,失之东隅收之桑榆,收获了学术的一片春天。德波顿在《哲学的蕴藉》中说:“如果我们对一切挫折逆来顺受的话,人类伟大的成就就不多了。我们的聪明的动力在于经常提问:现存的是否必然如此?于是而产生政治改革、科学进步、改善关系以及优秀的著作。”就如同谷雨时节,暮春花落,春天即便即将远去,但一帘幽雨之后,我们将迎来一个生机勃发的、火热的夏天。郑板桥《七言诗》说:“不风不雨正晴和,翠竹亭亭好节柯。最爱晚凉佳客至,一壶新茗泡松萝。几枝新叶萧萧竹,数笔横皴淡淡山。正好清明连谷雨,一杯香茗坐其间。”真是最好的时节,有最好最新的茶,色彩不浓不淡的山,新近吐翠的竹子与恰到好处的风雨。而且,谷雨时节,“牡丹吐蕊,樱桃红熟”。且看牡丹,且试樱桃。
2.瞿骏,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青年研究员、历史系副教授,英国牛津大学、台湾“中央研究院”史语所访问学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