纳兰词点评——[梦江南]
昏鸦尽,小立恨因谁。急雪乍翻香阁絮,轻风吹到胆瓶梅。心字已成灰。
寒鸦的音色最是伤人。
是谁家女子冷清清地立于香雪的闺阁,蹙眉含颦,无限恨,几多情!
容若的这首小令是描摹一位因爱情而伤心的女子,这位女子是谁,或者,是不是真有其人,我们都无从知晓。甚至,这首小令也像很多很多的同类作品一样,字面上写尽一位不知名的女子的相思,实际上却表达着作者自己对在水一方的某位女子的深深思念。设身处地地模拟你对我的思念,那也同样就是我对你的思念。说你,就是说我;说你,就是在说我们。词家传统,由来有自。
但是,到底是庄生梦蝶,还是蝶梦庄生?如鱼饮水,冷暖自知。也许,真的有那一只蝴蝶,一只翩翩飞舞在江南湖光山色里的美丽的蝴蝶?
黄昏正在窃走一天里最后的一抹阳光,阳光也因为流连不去而分外绚烂迷离,最后的一群乌鸦也向着黑暗中飞去了,那清厉刺耳的鸣叫昭示着寒冷、寂寞、刺骨、惊心,还有无边的黑暗。冬天的闺房,没有春意。
感物,总是难免伤怀。宋人小令里“窗外忽惊春草绿,镜中忙画黛山青”,这才是女儿家本应有的天真烂漫的情愫,而秋去冬来、夕阳西下、寒鸦空掠,这般意象,又怎么属于一位芳华初放的江南女子?
也许真的是一位江南女子,仅有的线索便是这《梦江南》的词牌,孱弱似无凭。
那一年,无数的伤心往事似乎都已褪了颜色,或者,终于被封锁在了记忆的最深处。秋风时节,容若的莫逆之交顾贞观重返京华,随行的有一位江南女子,名叫沈宛。
这是容若和沈宛的第一次相识,却远非他们的第一次相知。在以往的三年里,在顾贞观和容若从未间断的通信中,容若早已经知晓了沈宛这位吴兴才女的芳名,而沈宛也早已由风传天下的纳兰词深深懂得了这位浊世佳公子的心。这一次,当真由天涯久慕到对面相逢,两个人一下子便听懂了上天的隐语:他们,是属于彼此的。
容若为沈宛安排了临时的住处,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就这样不期然地发生了。
和以往的经历一样,短暂的幸福出现只是为了以后的失去做好铺垫。很快,容若作为康熙皇帝的一等侍卫护驾巡视江南—这是何等的荒诞,沈宛从江南千里迢迢地到了北京,容若却要从北京赶赴千里之外的江南。
这是皇命,难违。
他们所能做的,只有约誓。他们约定,等容若回返京师,两人便即刻完婚。
容若出发了,这是一次漫长的旅程,也和以往的公务一样是一次辛苦的旅程。金丝雀也许天性便喜爱金笼中的生活,但海鸥的天性却是热爱自由。容若,这样一个热爱自由的孩子,这样一位只属于林中风、篱边菊的旷世才子,又是怎样受得那份一等侍卫的差使呢?
这一伤别的远行,便遥遥行到了江南。那里,是多少知心旧交的家乡,也是爱人生长的地方。侍卫生涯,江南水色;皇朝大任,辞赋清谈。多少事,倚栏杆!
这是一次不得已的远行,也终于成为一次快乐的远行。容若虽是地道的北国才子,却真心地眷念南国,阳羡赌茶,西泠醉酒,秦淮听橹,梁溪赏画。这样的生活天然就是属于容若的,而容若也天然就属于这样的生活。
就是在这沈宛的生长之地,容若体味着爱情的相思:我爱你,也许爱的不是你之为你,而是爱的和你在一起时的那个我。是的,和你在一起的时候,和你家乡的水土在一起的时候,那个我,才是飞出牢笼、脱出羁绊的真正的我!
于是,就是在这次不得已的别离、不得已的征途上,容若写下了著名的组诗《梦江南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