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不是小毯子,那是同年的依恋

很多孩子有一条爱不释手的毯子,或是布偶、小汽车之类的小东西,不论去哪里都随身带着,就像阿文和他的小毯子形影不离,令大人匪夷所思。

心理学家会从“安全感”的观点来看阿文和小毯子的关系。孩子的世界到处有警告和限制,有困惑和疑虑,他们不停地成长,等于不停地在适应随成长而来的变化。所以,他们需要有稳定和连续性的感觉,来平衡变动所造成的不安。

从另一个角度而言,小毯子不仅是提供安全感的“东西”,也是阿文的“朋友”。从大人的科学观点看来毫无生命情感的毯子,对喜爱它的阿文而言,却是有情有义的主体,“我喜欢的东西,小毯子都喜欢。”;也是亲密忠实的同伴,跟着他高兴(游戏)、害怕(看牙),陪伴他度过每一个独处的时刻。对阿文而言,小毯子独一无二;在阿文的想象里,小毯子真的需要他。大人命令他放弃小毯子,就像逼迫他背弃一个朋友,切断一个相亲相爱的关系,大人的理由何在?

爸爸妈妈说,小毯子又破旧又脏。阿文不以为意,就像不在乎全世界都说他的好朋友是丑八怪。只因为大人看不顺眼,就要小孩丢弃所爱,似乎不大正当,隔壁的阿姨搬出堂皇的说法:“阿文长大了。”这是成长阶段理论帮助大人了解孩子之后的负效应,使许多大人紧张担忧,怕孩子没有按照理论做人:做了这个阶段不该做的,或者没做这个阶段该做的。例如:拿着小毯子,“像长不大的孩子”。

小毯子真的妨碍¬阿文的正常发展吗?我们仔细观察他的表情、语言、动作,他的伶俐机智和丰富敏锐的情绪,不正为他的健康正常,提供活生生的证据吗?况且,“长大”是内在生命人格的成长,不因外力强制而产生,不由外在形式包装而决定。强制没收阿文的小毯子,会使他“是”一个长大的人,或者,永远只是“像”长大的人?

不过,幸好这个故事有尊重孩子的作者,使它免于偏颇和俗套,他尊重孩子世界的真相——成长终究包括变动,在新和旧之间取舍,在取和舍之间挣扎,只盼挣扎之后是进步、成熟。这是孩子真真切切地面对的现实,也是必须练习的功课。“上学”使故事的冲突达到最高点,象征学习的必要性和代价,让阿文在这个无可奈何的处境下,放声大哭。成长的痛,需要表达,需要同情。流泪之后,一定要留下伤痕吗?作者提供了探索的方向。故事发展出的内在逻¼¬是:不能带小毯子,因为不方便;焦点在此转向如何使大家方便,停止了先前对小毯子和阿文的价值审判和压迫。当大人停止哄骗孩子(毛毯小精灵)、暗中操控(泡醋),而以照顾心灵需要的方式来商量,孩子才能相信,成长的伤痛,值得关心、了解和安慰,这是亲子课题。

孩子常从父母的表情、动作、接触方式和距离(而非语言)来判断父母对自己的关心和了解。阿文的爸爸妈妈是有趣的角色安排。他们总在背景里、不多话、听听别人的,做点什么,却不紧迫盯人,也没有强势的姿态。他们的肢体语言充分表现对阿文的关爱,与他非常亲近,但表情常是困惑、无奈的。从图»¬里,我们看到支持孩子的父母,有许多爱,许多疑虑,不张牙舞爪地把自己的担心变成孩子的压力,一次次陪孩子在尝试中历练。

这是好的图画书的特点,具象地诠释文字内涵¬,塑造丰富的感觉情境,又不限制读者的想象空间。封面上,隔壁阿姨拿着暗示窥探的望远镜,阿文抓着小毯子,背道而驰又互相偷看,点出主角和旨趣。在教泡醋的那一页,阿姨站上叠高的花盆(立足基础并不稳固),阿文趴在篱笆下,一高一低地凸显出两者的关系。最后,冲突解除了,两人才有第一次面对面的接触。这些丰富的图像信息,使简洁流畅的故事更生动活泼。亨克斯最擅长的是,灵活运用简单的线条,在相同的造型轮廓里,勾勒出传神的喜怒哀乐。尤其是阿文受惊的大眼睛,道尽孩子在失去所爱的威胁下的心情。这本成功的儿童图画书,不仅帮助我们知道、也看到许多关于儿童的真相。

凯文•亨克斯创作的图书虽然处理的都是平常生活的小小片段,但因为符合真实人性,生动描述孩子的成长历程,以及为人父母受到的挑战,因此很能得到共鸣。例如这本《阿文的小毯子》,就是借着阿文和小毯子的故事,自然地融入成长中孩子面临的调适问题、亲子关系的紧张和父母面对难题的智慧。

这个故事发生在拟人化的老鼠家庭,亨克斯用寥寥数笔勾画出每个角色不同的眼神、情绪,除了五官表情和肢体动作外,老鼠的尾巴也有表情达意的作用,比如第一个画面,隔壁的邻居阿姨把尾巴伸到围墙的这一边,暗示了她爱管闲事的个性,又如最后终于想出解决办法的那个画面,老鼠妈妈竖得笔直的尾巴点化了灵光乍现的刹那。

亨克斯以黑色的线条勾勒轮廓,再用鲜明的水彩上色,整本书的色彩饱满亮丽,阅读时给人温暖而轻快的感觉。他的图画¬除了描绘故事主要情节发展外,还加入了许多细节,首先,读者可以随着阿文看到房子的里里外外,我们发现阿文在家里有自己的玩耍空间,不论是院子的沙坑、用床单搭的帐棚,或是家里画画的角落,连浴室也是他的游乐场,还有他那舒适的房间和小床,由这些场景看出阿文在家里悠游自在。此外,墙上处处贴着阿文画的图画¬,显示爸爸妈妈对他的尊重和鼓励。有时,图画也具暗示作用,比如阿文听到爸妈不准他带毯子上学的那页,阿文用毯子蒙住脸,看不见表情,墙上却出现了一幅《呐喊》的图画,贴切地传达他的心情。

另外,住在隔壁的阿姨也是重要的角色,她在封面出现,斜眼望着阿文和他的小毯子,之后,正是她挑起了“毯子”事件。这位阿姨有一副望远镜,她不但喜欢窥探别人的生活,也喜欢站得高高的,摆出指导者的姿态,可惜她给阿文父母的建议实在不太高明。在有着老鼠喷泉的那个画面里,亨克斯借着四个角色所站的位置、姿态和表情,巧妙地呈现出彼此的关系。

这本书里的每个画面几乎都由细黑框框住,像是漫画书的做法。细黑框大小不等,框内一再出现阿文和小毯子形影不离的画面,排在一起的许多小框暗示着不同的时间、场景和心情,让读者可以单独欣赏,也可以连贯在一起品味。而上下排列的小框具有表示时间先后次序的作用,像是阿文上床睡觉的那页和妈妈用缝纫机做手帕的那页。除了框内偶然出现的对话外,框线把文图截然分开,让小读者在大人叙述故事的同时,可以清楚地在图»¬中找到对照的内容,专心地观赏图画。

所有的图画中只有两个画面没有框线;其中之一是妈妈做好手帕的那页,这时妈妈解决了问题,突破了原先的困境(也突破了框线的限制);到了最后一页(这个画面和封面的图画¬形成有趣的对比),框线也消失了,故事发展至此,阿文不仅用另一种方式保留住他的小毯子,也跨越了一个成长阶段,他和隔壁阿姨的对立关系终于暂时画下句点。看到这样的结局,读者是不是也像阿文一样,有如释重负的感觉?


李一慢,儿童阅读专家,新阅读研究所研究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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