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帝王的宿命
又是一年花开,只是颜色改,远处琴声再起,已似懂非懂,想填一首词,探寻人生真谛,奈何斯人不在,再也找不回那丢失了的情怀,情又何以堪?
合上眼或许才能美梦成真,可此时却孤枕难眠。曾经的锦绣山河,如今只换来栖身牢笼;曾经的无上尊贵,如今只换来苟延残喘;曾经的才情万丈,如今只换来博君一笑;曾经的海誓山盟,如今只换来自苦自怜。
斟酒自酌,告别今朝,许愿将来,愿不再生于帝王家,愿不再是个多情郎,只愿丹青妙笔,伴卿一世;只愿小康安家,无灾无难,只愿能彼此依靠,那样就很好。
可人生不能重来,很多时候只能被动选择,毕竟人生不能只在文字里徜徉,任意驰骋。在物质的世界里,凡是通往幸福的大道,都有人在守候。
三年的囚禁,足以让这位亡国之君万念俱灰,唯有在回忆里,还残存些许,仅够维持喘息的可怜缘由。
蓦然回首,想起祖父李昪当年是那样的英武果敢,那样的杀伐明智,从一无所有的流浪少年,借贵人相助,凭己之力,创下了不朽功业,建立“南唐”。
时至今日,也依然令人心潮澎湃,敬畏叹服,而自己呢?别说开疆拓土,就连寸土江山,也难以维守,只能拱手让人,是如此怯懦,如此苟且,如此惭愧。
祖父立国的那年七夕(937年),正好他出生了,命运是如此巧合,冥冥中似乎注定了什么,那突如其来的帝位,和那与生俱来的才情,是否就叫宿命?情又归何处?
更令人意外的是,他天生有重瞳,所以取字重光,在那个医学不发达的时代,人们认为这是天生异相,必有不凡,因为曾经的英雄帝王虞舜、项羽也是这样。
经过祖父6年的励精图治,南唐一派繁荣,然而不幸的是,一代雄主没能再继续前行,因为长期服用丹药过量,中毒而亡,父亲李璟继位。
父亲登基后,用祖父累积的国本,对邻国闽国和南楚接连发动战争,虽然开拓了疆域,却也耗损了元气,在更为强大的后周国的侵扰下,只能步步退让。
公元960年,后周因“陈桥驿兵变,赵匡胤黄袍加身”而江山易主,是为“北宋”,有气吞山河之势的宋王朝正环伺天下。
为保朝夕,父亲李璟甘愿向北宋称臣,割土进贡,自削国号,屈尊降贵,连帝号也不能再用了,甚至为避其锋,迁都到南昌,让自己在南京监国。
李煜本是李璟的第六子,原名李从嘉,从法礼上来说,皇位是怎么样也轮不到自己,皇位应属于太子李弘冀或三叔李景遂,他也无心于此。
为向太子表明心志,终日纵情于声色笔墨之中,这也是他自己喜欢做的事。他生于深宫,长于妇人之手,又遗传了父亲李璟的文学天赋,文采出众。
可是造化弄人,半点也不由己,他们相继殒命,李煜就这样成了实至名归的皇长子,是皇位顺位继承的第一人选。
然而帝位对他来说,却有另外的模样,在他眼里,万丈权势地位,也不如矮墙一米,坐上可以观花赏鱼,把酒言欢,看柳垂腰,静思佳人;
千金绫罗裘衣,也不如蓑衣一件,穿上可以徒步垂钓,任凭风雨吹打,也能泰然自若,晴在心中,如此自由畅快,便是人生最好:
浪花有意千里雪,桃花无言一队春。
一壶酒,一竿身,快活如侬有几人。
一棹春风一叶舟,一纶茧缕一轻钩。
花满渚,酒满瓯,万顷波中得自由。
帝王的才情
除了这些,唯一让他牵挂,让他不得不关心欢喜的,就是自己最钟爱的妻子周娥皇,记得初次相遇时,那时还只是吴王。
公元955年,18岁的李煜,在父皇李璟的亲证下,娶了比他大一岁的司徒周宗的长女周娥皇为妻,郎才女貌,天作之后,惊羡了整个金陵城。
娥皇肤白如雪,貌若天仙,一曲霓裳羽衣舞,凝滞了时光,璀璨了山河,舞到极致时,衣袂飘飘,仿如飞燕在世。
娥皇不仅能歌善舞,还精通音律,琵琶更是一绝,中主李璟对她赞叹不已,因此还将心爱的“四大名琴”之一“烧槽琵琶”赏赐给了她。
6年后,公元961年,中主李璟病逝,李煜顺利地成为南唐第三代国君,他遵循父皇的政策,不称帝,向宋朝称“国主”,娥皇为皇后,史称“大周后”。
两人情深意笃,恩爱无比,共度了10年美满的幸福生活,为此,他写了多首情词来纪念这份天赐的佳缘,化作人间富贵鸳鸯的最美剪辑:
晚妆初了明肌雪,春殿嫔娥鱼贯列。
笙箫吹断水云间,重按霓裳歌遍彻。
临春谁更飘香屑?醉拍阑干情味切。
归时休放烛光红,待踏马蹄清夜月。
世事无常,红颜薄命,年仅29岁的大周后,突遭大恙,加上自己那个聪颖慈孝,可爱无比的幼子李仲宣,为给母后祈福,不慎从高处摔落,不治早丧。
从此一病不起,更让她心痛和意想不到的是,在自己病重期间,一向重情的夫君竟然移情别恋,与自己的亲妹妹缠绵悱恻。
就算这样,她也不恨他,只是有些伤感罢了,伤感曾说好的一起白头,曾许下的共同夙愿,就要像这秋天的叶,冰冰凉凉,但待春来时,她相信一切又会和好如初。
命中有他,今生已知足,还能蒙受如此恩宠,夫复何求:“婢子多幸,托质君门,冒宠承华,凡十载矣。女子之容,莫过于此”。
她面壁而卧,不想憔悴视人,也不知如何面对那令她又爱又厌的妹妹,就这样日复一日,病久蹉跎,于公元965年,悻悻离世。
就在周娥皇病重之时,常常进宫探望姐姐的小周后,与李煜相遇了,小周后比姐姐小14岁,正好是妙龄韶华。
一个是风流倜傥、细腻多情的君王,也是才华世无双的翩翩公子;一个是闭月羞花、情窦初开的少女,也是一颦一笑都像极了康健时的大周后,撩人心弦。
李煜对妹妹的用情,比姐姐,有过之而无不及,也许是他对大周后留情的投射,也或许是多情的滥觞,一首《菩萨蛮》成为了世间那一出最美的爱情影画戏:
花明月暗笼轻雾,今宵好向郎边去。
刬袜步香阶,手提金缕鞋。
画堂南畔见,一向偎人颤。
奴为出来难,教君恣意怜。
帝王的忧伤
这时的南唐正被大宋窥视着,对内,身为帝王,满腹经纶才华,在乱世当道,却无心无力治国理政,安排万民,还有心享受荣华与安乐,儿女私情胜过家国愁恨。
对外,国难当头,一味舍己求存,盛与衰,荣与辱,似乎只是心照不宣的负担,公元975年,宋太祖赵匡胤终于发动了灭亡南唐的战争。
南唐国弱,又无外援,加上自己用人不当,临阵时,还斩杀忠臣良将,南唐军节节败退,眼见长江天堑变通途,宋朝大军压境,没收了最后一丝抵抗的勇气。
死亡,也许并没有那么可怕,但此刻为何如此不舍,是舍不得那“一响贪欢”,还是舍不得那“天上人间”?
关键时刻,劝主降宋的远比拼死一搏的要多,活着也许比什么都重要,哪怕只能仰人鼻息。
毕竟遗老旧臣,南唐子民都是这样希望的,也能免得生灵涂炭,连累无辜。奉表出降,是他们最后的商量,别无他选。
公元978年的正月某天,春节过后,曾繁华无双的金陵城,异常的冷清,东风无力,林红落尽,满目萧索,举国悲痛。
因为过完这一天,南唐日月将变换,社稷将崩塌,太祖给他的时间不多,他匆匆来到祖庙拜别,话语万千,却不敢倾诉;想就此长埋青山,却不忍血染江河。
他唯有静默忏悔,忏悔自己的生性仁懦,忏悔自己的书生意气,忏悔自己的贪慕浮华,忏悔自己的多情不止,愧对列祖列宗。
历经四十余年的家国,绵延几千里的山河,却抵挡不住一场干戈,西风消瘦了年华,斩断了归去的路,带来了不由自主。
乐坊里响起了别离的歌声,声声断人心肠,昨日还是帝王,今日却成流寇,催逼启程,此刻不再是国主,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。
四十年来家国,三千里地山河。
凤阁龙楼连霄汉,玉树琼枝作烟萝,几曾识干戈?
一旦归为臣虏,沈腰潘鬓消磨。
最是仓皇辞庙日,教坊犹奏别离歌,垂泪对宫娥。
他被囚禁于京城开封,太祖封他为“违命侯”,尚会给他一丝尊严。10个月后在“烛影斧声”的传奇中继位的宋太宗,似乎对他更刻薄些。
他的一举一动都时时有人监视,旧臣没有诏令不能前来探视,过惯了富贵奢华,每月的用度都入不敷出,还需要自己乞求太宗的赏赐。
小周后随制进宫叩安,太宗却时常留宿,让她彻夜不归,回来后将所有屈辱发泄在李煜身上,她也不是没有想过一死了之。
而他总是哀婉苦求,唇边未干的几行泪痕,鬓角闪现的几缕银霜,都让她好心疼,心疼他无国无家,无依无靠,彼此就是今生唯一的伴,饮泣相拥。
忍辱偷生,抑郁愤懑,满腔怨尤,流淌在数不清的纸笺之上,将伤痛缠绕成线,勾勒成圈,似永恒桎梏,无法逃离。
多疑的太宗派南唐旧臣徐铉去试探,李煜见到这位昔日主降派的近臣,态度冷淡,表露出当时杀害忠臣良将的悔惜。
徐铉回去复命,将这些告诉了太宗,太宗听后甚为不悦。公元978年七夕,时值李煜42岁的生日。
后主在府邸举办了庆生宴会,没有觥筹交错,没有喧嚣吵闹,没有雕梁画栋,只有自己和小周后,以及几名歌姬,五味杂陈,悲从中来,提笔写下了千古绝唱:
春花秋月何时了,往事知多少。
小楼昨夜又东风,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。
雕栏玉砌应犹在,只是朱颜改。
问君能有几多愁,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。
多年的压抑,还是无法放下对家国的眷恋,终于鼓起勇气,诉说衷肠,哪怕深知这一阙情词衷曲,换来的可能是阴阳两隔。
他也不想再听那些谩骂谴责,不想再这样卑躬屈膝,不想再任人摆布,他只想就此潦草收场,结束这样的一生。
盼上苍能许一个漂流瓶,装下这万般情,在将来里,以我为始,以她为终,打一个死结,从此永不分离,一起找寻海浪的秘密,珍惜幸福的定义,就此生无憾。
当晚,太宗命人送来一杯药酒,喝完后,全身抽搐,剧痛而死,一代帝王,一代词宗,就这样折煞于历史之中,小周后失声痛哭,久久无法平静。
李煜走后,不到3个月,小周后也了无牵挂地去了,在她“手提金缕鞋”的香阶上重新又遇见了他。
他们告别今朝,许愿将来,愿能矗立祖庙前,双肩紧靠,拉住彼此的衣角,永不放掉,愿能守住自己的家国,愿能秉持自己的初心,从此到老,才最重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