虞允文是南宋初年名臣,姿貌雄伟,慷慨磊落。早年以文章致身台阁,后遭逢危局,挺身而出,在采石矶一战成名。虞允文是坚定的主战派,一生致力于收复失地,出将入相近二十年,史称其“战伐之奇,妙算之策,忠烈义勇,为南宋第一”。
在采石之战的一年前,虞允文与完颜亮有过一面之缘。那是绍兴三十年,南宋官员虞允文出使金国。金朝君臣以为虞允文不过一介书生,手无缚鸡之力,在接待时意欲以比箭当众羞辱他。没想到,虞允文竟张弓搭箭,一发破的,金人惊呆了。不要瞧不起书生,人家可能是穿衣显瘦、脱衣有肉的猛男。
虞允文对此次出使的小插曲并不介意,但当他亲眼看到金军正在造船运粮、加紧备战时,他意识到自己担忧许久的危机似乎将要爆发。辞行时,金主完颜亮更是当面狂妄地宣称:“我将看花洛阳。”虞允文带着深深的忧虑回到了南宋朝廷。
一年后,宋金再度开战。不可一世的完颜亮统率大军南下,声称将“多则百日,少则一月”灭亡南宋。那时,为南宋力挽狂澜,给完颜亮当头棒喝的正是虞允文,而这位毫无实战经验的书生,会出现在战场上本身就是一场意外。
虞允文是坚定的主战派。自从冤杀岳飞,签订绍兴和议后,宋高宗赵构就沉醉于和平的迷梦中,甚至下诏禁妄议边事,不许臣民挑拨宋金“友好”关系。虞允文却从不随波逐流,在奉诏使金前,他还上书:“金人必定会撕毁盟约,南侵我大宋,其进攻路线应该有5条,请陛下即刻下诏命大臣备战,做好防御准备。”
别人都在粉饰太平,就虞允文不识趣。秦桧为相时,虞允文一直不得重用,在四川当着籍籍无名的小官,直到秦桧死后他才得以入朝为官,却已年近半百。智者的谋虑往往会被淹没在人云亦云的声音中。
纵观虞允文的一生,他似乎总显得格格不入,高宗时君臣未尝一日言战,他却未尝一日忘战,孝宗时有人鼓吹北伐,尽快收复失地,他却认为应该养精蓄锐,然后徐徐图之。后来,完颜亮果然大举南侵,四路进军,仅比虞允文预测的少了一路军队。难道虞允文有未卜先知的才能?并不是,而是世人皆知完颜亮狼子野心。
海陵王完颜亮是一个特别能折腾的统治者。自从弑君篡位后,他就立下志向:吾有三志:国家大事,皆我所出,一也;帅师伐远,执其君长而问罪于前,二也;无论亲疏,尽得天下绝色而妻之,三也。
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完颜亮有投鞭渡江之志,金人策划南侵的消息更是屡屡传来,只有宋高宗不信,呆萌地说:“朕待之甚厚,彼以何名为争端?”完颜亮南下前夕,金使施宜生来到临安,不经意间为南宋带来了最后的警告。施宜生是汉人,南宋大臣以“首丘桑梓”的典故讥讽他,向他探探口风。
狐死归首丘。维桑与梓,必恭敬止。施宜生熟读儒家经典,被这番话深深打动,不禁心怀愧疚。他只好说:“今日北风甚劲。”之后又以笔扣桌道:“笔来,笔来!”这是用隐语泄露军机:“金兵即将南下。”
绍兴三十一年九月,完颜亮兵分四路,调集60万大军南下征宋,号称百万之众。一个月间,宋军全线溃败,完颜亮亲率主力越过淮河,到达长江沿岸的采石矶一带,不日就将兵临江南。消息传到临安,最慌的是赵构。说好就这样牵着你的手不放开,你怎么忍心再来伤害?
赵构本来想像年轻时一样浮海避敌,却被大臣一把拦了下来,这次您可就别逃了。赵构无奈地留在临安,命知枢密院事叶义问到建康督视江淮军事,又给他安排了个助手,正是虞允文。赵构并非没有识人之能,他知道虞允文是个人才,还说:“儒臣不应该上前线,但是卿洞达军事,请你勉为朕行。”
虞允文只说了六个字:“臣敢不尽死力!”叶义问是个草包,出镇扬州的老将刘锜为他传来战报,信中说金军正源源不断地增援,写作“金兵又添生兵”。叶义问看不懂,环顾左右,问:“生兵是何物?”听说此事的人都笑他不习军务。这位大人看来是指望不上了。
此时,在采石作战的淮西主将王权已被金兵吓破了胆,临阵脱逃,获罪免职,由将领李显忠接管淮西军马。叶义问派虞允文奔赴采石慰劳前线将士。王权跑得比兔子还快,李显忠还在赴任途中,反而是奉命劳军的文官虞允文先赶到采石。
虞允文抵达采石,眼前场面实在让人绝望。他登高远眺,正所谓“黑云压城城欲摧”,江北岸的金兵已筑高台,旌旗蔽空,几十万大军连营三十余里。江南岸的宋军才一万八千人,马数百匹。由于王权逃走,无人指挥,将士们军心涣散,三五星散、解鞍束甲地坐在道路旁。
虞允文并没有对这支败军横加指责,而是先向将士们打听战况。将士们纷纷向他诉苦:“我辈昨随王统制,只闻金声不闻鼓声,盖未尝与贼交锋,惟是走耳。”仗都还没打,人倒是跑了不少。
战场上瞬息万变,金兵虎视眈眈,宋军士气低落,如果坐等李显忠前来就任,黄瓜菜都凉了。虞允文当机立断,决定集合部队,并亲自统领这支军队作战。他发表战前演讲,鼓舞士气:“若金兵渡江,你们又能逃往哪里?朝廷养兵三十年,我等浴血奋战报效国家的时候到了!金帛与告命都在此。将士们,只待你们杀敌立功,论功行赏。”
这一番话唤醒了这支死气沉沉的军队。将士们慷慨激昂地表示:“既然有您作主,我们愿意拼死一战!”一个随行官员认为,虞允文捅了大篓子,你说你一个文官,如何能号令三军,朝廷要是怪罪下来咋办。他劝虞允文说:“您受命劳军,又不受命督战。别人把事情搞砸了,您何必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呢?”虞允文反驳道:“危及社稷,吾将安避?”采石之战就此拉开序幕。
虞允文匆匆整顿军队后,金军船队已从北岸出发,完颜亮亲执红旗,指挥数百艘船登陆南岸。虞允文深知敌众我寡,决定针对金兵不习水战的特点,以水师为主力沿江布阵,将战船分为5队,一队在江中,两队停泊在东西两侧岸边,另外两队藏于山后小港间,在南岸上又部署强弩作为支援。
宋军的船只高大、结实、船速快,而金军水师“船底阔如箱,极不稳”。宋军的艨冲往来如飞,横突乱刺,将金军船队一分为二,又以霹雳炮轰击。霹雳炮是宋军抗金时发明的秘密武器,“其声如雷,纸裂而石灰散为烟雾”,堪称一大杀器。
宋军见漫江碧波浩荡,金军百舸争流,起初有些动摇。当一些金兵的先锋部队登陆南岸时,就连军中出了名的猛人时俊也不敢贸然出击。虞允文此时也不再文绉绉,亲自到阵中训斥时俊:“你胆略过人,威震四方,怎么现在站在阵后像个小女人一样?”时俊勃然变色,大吼一声,手持双刀冲锋向前,宋军将士大受鼓舞,“士皆殊死战,无不一当百”。
对金军形成强烈心理冲击的,还有在采石矶周围登高观战的当地民众,无论战况如何激烈,他们都驻足不动,为宋军呐喊助威,形成壁立千仞之势,连绵十数里不断。天色渐暗时,虞允文又派出一支300人的疑兵,从山后摇旗击鼓杀出,金军以为宋军援兵已至,纷纷败逃。
这一日,虞允文指挥的宋军“歼敌四千余人,万户二人,俘生女真五百人、千户五人”。完颜亮恼羞成怒,将金兵“不死于江者悉敲杀之”。虞允文料定金军明日必会再来,决定一鼓作气,连夜派船队封锁金军船队唯一入江口杨林渡口,截断金军归路。次日,虞允文再挫金军,烧毁金军全部战船300余艘。此战后,宋金两军形势逆转,完颜亮不得不撤出采石一带,转而向扬州进军。
正当完颜亮南征时,后方统治集团却进行了一场政变,女真贵族联合起来,将这位不得人心的海陵王赶下台。金东京留守完颜雍,在2万名女真将士的拥戴下即位称帝。正在南方作战的金兵纷纷倒戈投靠新皇帝,“将士自军中亡归者,相属于道”。
宋军士气正盛,金兵人人厌战,战争狂人完颜亮却不在乎后院起火,还醉心于对南宋的征服,甚至孤注一掷,在军中下令:“三日内若无法渡江,尽杀诸将。”十一月廿七日,一些心怀不满的金军将士发动兵变,将完颜亮缢杀。一场持续两个月的战争就此逐渐平息。
关于采石之战的真实规模,史学界多有争议。史书评论说:“昔赤壁一胜而三国势成,淮淝一胜而南北势定。允文采石之功,宋事转危为安,实系乎此。”也有人认为,采石之败并未对金朝造成致命影响,金军损失的兵力总共不超过4000,因此宋军才会有之后的符离之败。
无论如何,虞允文指挥的关键一战确实拯救了南宋。一旦采石失守,长江防线崩溃,金军长驱直入江南,后果不堪设想。带病上阵的将领刘锜,在见到虞允文后就自惭地说:“朝廷养兵三十年,我辈一技不施,今日大功乃出于一儒者,我辈愧死矣!”
虞允文以文官的身份仓促指挥此次战役,夺取的战绩却远远超过南宋的其他的大将,也反映出了南宋绝大多数将领的腐败与无能。虞允文和金军打过仗,最清楚宋军的劣势。采石大捷之后,虞允文在十余年间几度升任宰相,出任地方大员,针对军事弊政进行种种改革,可他将面对的,是另一个没有硝烟的“战场”。
主战派与主和派之间,甚至主战派不同派系之间的争斗,将虞允文裹挟其中,让他心力交瘁。采石之战后,虞允文任川陕宣谕使,与名将吴璘共谋经略中原之计,乘金国朝局不稳之际,收复了陕西部分失地。
宰相史浩等保守派却以“弃鸡肋之无多,免狼心之未已”为由,要求西线宋军放弃陕西之地,退出新收复的三路十三州。吴璘仓促撤退,被金军袭击,死伤惨重。虞允文前后上疏15道,反对弃地之说,认为坚持抗金、收复失地才是“天地之大经,《春秋》之大义”。
另一个宰相汤思退人如其名,也主张弃地求和,想要东线宋军放弃唐、邓、海、泗四州。虞允文连连上疏反对,力求保住关乎上游之存亡的唐、邓二州,却被诬蔑为“大言误国,以邀美名”,召回朝中。
作为主战派的代表,虞允文在其政治生涯中遭受了太多抨击与谩骂。虞允文的政敌们批判他是“轻薄巧言之士”,“其实无能,用著辄败,只志在脱赚富贵而已”,将他的北伐理想说成贪图功名的小人行径。喷子再怎么修炼也不过是“杠精”。
或许正如鲁迅先生所说:“厨子做菜,有人品评他坏,他顾不应该将厨刀铁斧交给批评者,说道你试来做一碗好的。”虞允文当然不是“轻薄巧言之士”,相反,面对别人的诋毁,他以德报怨,颇具君子之风。
有一次,虞允文调任临安,同行者有人盗取虞所注《新唐书》献给当时宰相。读书人的事,能叫偷吗?那人怕虞允文报复自己,竟然恶人先告状,处处说虞允文的坏话。
后来,虞允文拜访夔州知府沈该。闲聊之时,沈该提起这个偷书小人,虞允文却对此人赞不绝口。沈该不解,说:“这个人到处诋毁你啊。”虞允文说:“他什么都好,只是喜欢骂人而已。”沈该听罢,嗟叹再三,佩服虞允文高风亮节。
宋孝宗即位后,这个新君早有出兵北伐、报仇雪恨之心,倒是和虞允文很合拍。但宋孝宗急于求成,在隆兴元年就大胆起用老臣张浚,借着朝野上下抗金热情高涨,乘胜追击,出师北伐。可这一战,宋军在符离“一夕溃败”,换来了“隆兴和议”。南宋仅仅在名义上挽回一丝尊严,每年仍需输送岁币银、绢各二十万两、匹,并割地予金。
隆兴和议后,宋孝宗不甘心失败,胸怀恢复之志,大力提拔抗金官员,尤其是以曾经取得采石大捷的虞允文为宰相。他与虞允文相约:“丙午之耻,当与圣相共雪之。”
虞允文的抗金思想与宋孝宗不同,他既不像此前秦桧一味屈辱求和,也不像张浚盲目挥师中原,而是主张积极备战,以待良机,在财力和兵力充足之后再出兵。虞允文此后两次受命治蜀,准备北伐之事,都以治兵和理财为主。临行时,宋孝宗还把自己所穿的一双鞋和甲胃赐给虞允文。
宋孝宗始终沉不住气,他对虞允文说:“若西师出而朕迟回,即朕负卿;若朕已动而卿迟回,即卿负朕。”虞允文治蜀多年,却不提出兵之事,宋孝宗对此颇为不满,还以密诏催促虞允文发兵。
实际上,虞允文从来不曾辜负宋孝宗的信任。在蜀地,虞允文在民间募人耕作,囤积军粮,赈济数十万流民;在军中裁汰老弱,精简军费,惩治贪污之风;他选拔良将,还整顿川陕马政。这些举措全是为了“植根本,固富强,待时而动”,正是吸取隆兴北伐的惨痛教训。
淳熙元年,为北伐大业殚精竭虑的虞允文积劳成疾,出师未捷身先死。宋孝宗还在埋怨虞允文迟迟不肯出兵,不愿给他加谥号。直到几年后,宋孝宗在阅兵时才发现虞允文生前留下的精兵强将,终于恍然大悟:“此允文汰兵之效也。”随后下诏追赠虞允文为太傅,赐谥号“忠肃”。
遗憾的是,虞允文去世后,朝中主和派东山再起,再加上辅弼无人,宋孝宗逐渐失去北伐的斗志,忘记了与虞允文共雪靖康之耻的约定。虞允文不曾辜负时代,只是在那个时代说真话,做实事,他太难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