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知秀网小编为大家带来了一篇关于《昭明文选》的文章,欢迎阅读哦~
骈文中一般都大量使用典故,而「用典」是由内外双重因素造成的。内在因素是骈文的「四六」精简句法,迫使许多内容必须精炼、浓缩后才放得进来。短句构成的文章没有可以详细描述、充分发挥的空间,于是只能简写其代表性的梗概,需要读者凭借自身的阅读准备予以放大、还原。
「齐有无知之祸,而小白为五伯之长」,这句话说的是齐桓公一度从齐出亡,然后又回到齐即位为王,再进一步在周天子权力式微的情况下,建立了实质领导诸侯、解决诸侯纷争的「霸主」地位的故事。要说这样一个完整的故事,至少得花费两三百字吧!骈文没有这种空间可以容纳,所以就只用十四个字来提示、代表这个故事。接着再用另外十四个字「晋有骊姬之难,而重耳主诸侯之盟」,提示另一个原本也需要几百字才能诉说的故事。
这是内在于文类规范的理由。还有外在的理由:六朝之所以出现骈文,和贵族文化有着密切关系。在六朝之前,中国有文章,却没有独立的文学意识;出现了清楚的文学意识是六朝文化的重要特色。
文章有一定的功能,出于一定的作用需求。但是到了六朝,产生了新的文章划分方式,即分成「文」和「笔」。从形式上看,「文」是韵文,「笔」指的是散文。重视声音、讲究音韵的是「文」,其他的则是「笔」。然而这样的划分后来被进一步扩大、延伸来理解。过去人们所习惯、所认知的文章,现在都被归入价值较低的「笔」的范围里,而「文」则是层次较高,一种有意识地去追求、琢磨、雕砌出来的成品。「笔」是目的性的、功能性的,「文」不是,「文」本身就是目的,带有高度的纯粹性。
这样的发展态势,到《昭明文选》成书时达到高峰。看待《昭明文选》,有两个问题不该轻易放过。第一个问题是,书名中的「文」指的是什么?第二个问题是,编纂这样一本选集的目的是什么?
这两个问题其实有共同的答案。在〈文选序〉中,昭明太子萧统以负面表列的方式明确地告诉读者什么不是「文」,为什么某些文章不在《文选》的选择考虑范围之内。他说:
若夫姬公之籍,孔父之书,与日月俱悬,鬼神争奥,孝敬之准式,人伦之师友,岂可重以芟夷,加之剪截?老庄之作,管孟之流,盖以立意为宗,不以能文为本,今之所撰,又以略诸。
意思是,儒家经典虽然具有永恒且深奥的内容,但正因为如此,就不能从「文」的追求角度予以更改,于是不在《文选》范围之中。还有诸子著作,其目的在于表达意念,而不是为了显现具备写「文」的能力,所以也从《文选》中排除。
若贤人之美辞,忠臣之抗直,谋夫之话,辩士之端,冰释泉涌,金相玉振。所谓坐狙丘,议稷下,仲连之却秦军,食其之下齐国,留侯之发八难,曲逆之吐六奇,盖乃事美一时,语流千载,概见坟籍,旁出子史,若斯之流,又亦繁博。虽传之简牍,而事异篇章,今之所集,亦所不取。
另外,那些在庙堂上议论、大胆向皇帝直言抗辩的种种记录,或是纵横家们说得天花乱坠、能够发挥巨大作用的言词,从古代流传下来的很多,也不在《文选》的考虑之列。
至于记事之史,系年之书,所以褒贬是非,纪别异同,方之篇翰,亦已不同。若其赞论之综缉辞采,序述之错比文华,事出于沉思,义归乎翰藻,故与夫篇什,杂而集之。远自周室,迄于圣代,都为三十卷,名曰《文选》云耳。
还有那些专门书写历史事件与历史人物的文章,也和《文选》的宗旨不合,除非是经过深思之后,在文辞运用上有特别成就的,才会纳入考虑。以此为标准,从周代到自己所属的南朝梁,编选出三十卷的《文选》。
萧统的这篇序文,采用的就是骈体,有着严格的排比和华丽的铺陈,是比〈劝进表〉更成熟、更漂亮的骈文。「贤人之美辞」对「忠臣之抗直」,「谋士之话」对「辩士之端」,「赞论之综缉辞采」对「序述之错比文华」,「事出于沉思」对「义归乎翰藻」等;而且行文中一连堆砌了「狙丘」、「稷下」、「鲁仲连」、「骊食其」、「留侯张良」等诸多历史典故。
用这样的文字所要表明的,就是他心目中的「文」,不是我们一般常识中所认定的文章。我们不能简单地将《昭明文选》视为好文章的精选。在萧统的「文」的标准中,一篇文章最要不得的,就是有用。基本上只要是有用的,写来主要是发挥某种作用的,不管文章承载的是千古真理或一家之见,是多么精彩、甚至可以改变历史的言辩,或是足以将过去的人和事长久保留下来的记录,都没有「文」的价值。
「文」的价值主要是由文辞的细密、精致程度决定的。也就是说,要有超乎功能作用之外,对于文辞的修饰和讲究。从功能作用上看没有必要,单纯为了文句的华美铺张而写的,这种内容才是「文」,或「文」的标准所认可的。
这样的态度和贵族文化直接相关。贵族文化必然带有高度的辨别性、表演性,也就是英语所说的distinction。凸显出高下分野非常重要,由此不断强化贵族身分,与其他非贵族阶层区别开来。从文字的角度看,最自然、最普遍的做法,就是故意让文字和语言拉开距离,在文字符号中含藏只有少数人才有办法、才有资格解读的意义。
骈文的架构规矩,加上大量使用典故,都明确地垫高了解读的门槛。脑袋里没有那么丰富历史知识的人,无法将简写、缩写的文字展开其典故内容;从来没有学习过对仗和协韵的人,也不可能明了文章这样写的奥妙。这些都是被用来划分、区隔什么样的人具备贵族文化的条件与背景,这些文章只针对「适当的」读者,同时将其他人排除在外。